思果(1918-2004)先生和趙元任(1892-1982)先生在翻譯方面的主張,有英雄所見略同之妙:
本書繙譯的法子是先看一句,想想這句的大意在中國話要怎麼說,才說得自然;把這個寫下來,再對照原文;再盡力照「字字準譯」的標準修改,到改到再改就怕像外國話的時候算危險程度。(趙元任《阿麗思漫遊奇境記》凡例,1922初版)
做翻譯工作的只要自己問自己,「這句話中文是怎麼說的? 」 如果不像中國話,不是譯得不好,就是譯錯了。這時就要用心想一想,改一改了。(思果《翻譯新究》1972初版 )
兩人年齡雖然相差僅26歲,但兩篇文章其實相隔50年之久(1922-1972)。50年的間隔,白話文經歷北伐、抗日、內戰等戰亂,已從試驗階段進化到翻譯體充斥的階段。兩人寫時的情況也大不相同,趙元任在初29歲的翻譯處女作中寫下他個人的想法,思果則是經過長年經驗累集,憂心翻譯體的危害而在53歲左右寫下的感想。
《阿麗思漫遊奇境記》:卡羅爾著、趙元任譯(8元)
思果先生在2004年以86歲高齡不幸去世,這套叢書可能是他最後的作品。
思果先生在第1頁的評介就讓人眼睛一亮:
這是本『不可譯』的書。原書的俏皮之處,仿前人作品的歪詩,可以說不能譯。趙先生神通廣大,做到了不少別人萬不能做到的巧譯。不過也現出他力不從心的地方。我讀了他的譯文,一方面佩服,另一方面也覺得這件事萬難做好,不管是誰做。
舉一個最明顯的例。有些歪(打油)詩要先熟悉它所摹仿的舊作才有意思。如果沒有讀過那些舊作,或者讀過也早忘了,讀起仿作來,並沒有趣味。我看原文就有此感。譯者要另外想法也可以另作,譬如把中國人都熟悉的詩改寫成歪詩,當然有趣至極。不過這件事多麼難!即使想法譯成了一首,還有許多首呢,有的很長,到哪兒去找?
思果先生一針見血,把趙元任翻譯《阿麗思漫遊奇境記》的最大缺陷點了出來,也說明了仿擬修辭的翻譯要訣。原來趙元任把所有仿擬詩都直接翻譯,而不是找一首讀者熟識的中文詩加以改造,達不到原文仿擬的趣味效果。試以第7章的仿擬詩和趙元任的翻譯為例:
Twinkle, twinkle little bat,
How I wonder what you’re at!
Up above the world you fly,
Like a tea-tray in the sky.
汀格兒,汀格兒,小蝙蝠!
好好兒說來你何所欲!
飛在天上那麼高,
像個茶盤兒飄呀飄。
像個茶盤兒飄呀飄。
這首詩顯然是仿擬珍‧泰勒(Jane Taylor)於1806年出版的The Star一詩,不但流傳至今,還有固定的中譯版本《小星星》。趙元任在翻譯時,這個標準版可能還沒面世:
Twinkle, twinkle little star,
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!
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,
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.
一閃一閃亮晶晶,
滿天都是小星星,
掛在天空放光明,
好像許多小眼睛。
將近60年後,才有譯者根據仿擬的原則,模仿《小星星》改成這個樣子:
一閃,一閃,小蝙蝠!
不知你向哪裡撲!
高高飛翔離地面,
就像茶盤在天邊。
(陳復庵1981,北京:中國對外翻譯)
可是,除了這一首,書中其他仿擬詩就沒這麼幸運,因為沒有現成的標準版本可用。思果先生說得沒錯:「即使想法譯成了一首,還有許多首呢,有的很長,到哪兒去找?」所以在1922-2010的88年期間,書中其他仿擬詩還是照原詩翻譯,直到《挖開兔子洞》(張華譯、遠流2010初版)面世,才第一次找到長度、節奏相匹配的中文詩或兒歌,把所有仿擬詩的仿擬趣味都表達出來。以上的例字,說明翻譯不僅要傳達原作的意思,還要考慮原作的創意。網路上也有相關的討論,見《愛麗絲漫遊奇境》中那些有趣的仿擬詩。
不過,思果的評介也顯出他對譯本和原文的版本沒有深入理解。他在第3頁說:
趙先生也有幾首歪詩略去一部分不譯的。他大概以為不譯出來沒有關係。不過嚴格說來,原文有的應該譯足。(原書頁143的詩未全譯,讀者可以去查對。)
上面的話有兩個問題:
第一、思果並未交代他評的是哪一個版本,簡單說「原書頁143的詩」而沒有引出原詩,會讓讀者無所適從。我相信思果據以評論的譯本是出版社提供的,經過比對,這是1988年12月的商務版,目前網路上已有肖毛校對的電子檔《阿麗思漫遊奇境記》,可以提供參考。按趙元任的譯本,從1922年的初版到1950年的「國難」後第6版,大致上沒有大幅度的變動。趙譯在大陸政權換手後三十餘年間商務印書館都沒再版,直到1988年才重新出版,補充注解,改用英漢對照的方式,而且刪去趙元任的原序,改由方平作序,並在文字上「做了慎審的局部改動」,但陳子善先生認為「並不足取」。所以思果用來做評論的版本,是不可靠的版本。
試以第二章開頭部分為例,說明誤用這個版本的害處:
‘Curiouser and curiouser!’ cried Alice (she
was so much surprised, that for the moment she quite forgot how to speak good
English); ‘now I'm opening out like the largest telescope that ever was!
Good-bye, feet!’ (for when she looked down at her feet, they seemed to be
almost out of sight, they were getting so far off). ‘Oh, my poor little feet, I
wonder who will put on your shoes and stockings for you now, dears? I'm
sure I shan't be able! I shall be a great deal too far off to
trouble myself about you: you must manage the best way you can; --but I must be
kind to them,’ thought Alice, ‘or perhaps they won't walk the way I want to go!
Let me see: I'll give them a new pair of boots every Christmas.’
And she went on planning to herself how
she would manage it. ‘They must go by the carrier,’ she thought; ‘and how funny
it'll seem, sending presents to one's own feet! And how odd the directions will
look!
Alice's
Right Foot, Esq.,
Hearthrug,
near the fender,
(with Alice's love).
這是思果引用的譯文:
“越變越希漢了,越變越切怪了!”(因為阿麗思自己詫異到那麼個樣子,連話都說不好了);“現在我大到像頂大的望遠鏡那麼大嘞!再會罷,我的腳啊!”(因為她低頭一瞧,她的腳遠到都快看不見了)。“唉,我的可憐的小腳呀,不曉得以後誰給你們穿襪子穿鞋嘞,寶寶呀?我知道我是一定不能給你們穿的!我人已經太遠嘞,哪兒還能跑到你們那兒去麻煩呢?你們只好自己去顧自己罷。”但是阿麗思又想道,“我非得要好好待他們才行,不然怕我要他們走到哪兒去,他們偏偏不答應怎麼好?讓我看啊:我想我每年過年的時候要給它們買一雙新鞋子的。”
她就盤算怎麼樣送去給它們。她想到“這鞋去的路這麼遠,一定要交給送信的進去才行;送禮給自己的腳,真笑話極嘞!還有那送信的地名可不更好玩兒嗎!
內右鞋一隻送呈
爐擋左近地毯上
阿麗思的右腳查收
(阿麗思順致愛的問候)
除了一些比較小的修改,這段文字都頭尾兩句都和1950年以前的譯文有顯著的不同:開頭「越變越希漢了,越變越切怪了!」一句,原譯是「越變越奇罕了,越變越希怪了!」同樣表示阿麗思說錯文法,改得沒道理。思果根據1988年版的評注:
“越變越希漢了,越變越切怪了”寫兩個別字來代替原文文法的毛病,雖然有些牽強,也不能怪,原文curiouser (應該寫成more curious)不容易用中文表示出錯誤來。就寫兩個別字或念錯字音或平仄吧。
其實評的並不是趙元任的翻譯。同樣,本段最後一句:阿麗思順致愛的問候,思果的評注:
此處鞋子上的題詞也難譯,末了With
Alice’s love譯成 “阿麗思順致愛的問候”不很妥當,刪去 “愛的”才好。這個love就是問候。就用 “致候”好了。
其實趙元任的原譯是「帶阿麗思的愛情」,同樣評的也不是趙元任的翻譯。
第二、思果沒弄清楚原文版本。文中說:「原書頁143的詩未全譯」,應該指第10章「走過他家花園儿門」一詩,因為原文只有這首詩經過修改加長,趙元任其實沒有省略,只是參考的是較早的英文版本,思果卻用得較晚的版本,才有此誤會。證據除了長度,還有詩中的「蛤蠣」兩字。趙元任的翻譯:
走過他家花園儿門,
我就睜着左眼往裏瞧有什麽人。
看見一匹鷹頭貓
同個蛤蠣在那儿分肉包。
根據的是1886年以前的版本,原文只有兩行:
“I passed by his garden, and marked, with one
eye,
How the Owl and
the Oyster were sharing a pie.”
到1886年,卡洛爾為戲劇演出,把蛤蠣改為黑豹,並加長為8行:
I passed by his garden, and marked, with one
eye,
How the Owl and the Panther were sharing a
pie:
The Panther took pie-crust, and gravy, and
meat,
While the Owl had the dish as its share of
the treat.
When the pie was all finished, the Owl, as a
boon,
Was kindly permitted to pocket the spoon;
While the Panther received knife and fork
with a growl,
And concluded
the banquet by ---
這是我的翻譯:
「走過他家的花園,用一隻眼睛看分明,
看到黑豹和貓頭鷹,在分一個大肉餅。
黑豹拿了肉餅皮,又要肉汁和肉餡,
剩下一個空盤子,給貓頭鷹拿去舔。
黑豹吃完大肉餅,肚子飽了心高興,
湯匙送給貓頭鷹,帶回家做紀念品。
黑豹拿起刀和叉,低吼一聲叫人驚,
吃下最後一道菜,就是……」(沒出現的字是「可憐的貓頭鷹」)
所以思果根據新版來評論趙譯,顯然失焦了。
思果先生可以說是引領我進入翻譯的啟蒙良師,他這本講評是他以八十餘歲高齡在去世前不久的作品,仍然保留字字斟酌的優點,雖資料上有些缺失,我們不能苛責,只是怕讀者誤解,所以以個人所知,提出說明,作為參考。
後記:商務1988年版是英漢對照,可能商務採用了1886以後的英文版,因而誤導了思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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